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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壮士 (一 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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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壮士(一上)

    顷刻间,所有勇气再度从薛景仙的身体里溜走。什么功名富贵,什么壮志豪情,全都在不远处那道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浪面前被拍了个粉碎。整个人心里,除了“逃命!”二字,也再想不起其他。可偏偏四下周全是战马,他根本没有空隙拨转坐骑。想要大喊一声“让开!”,却又发现自己的嘴巴早就被远处那道冰冷黑浪给冻僵了,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声音。

    就在薛景仙就要从瘫在马背上的当口,一个温暖而巨大的手掌托在了他的腋下。“末将王洵,奉命来保护钦差大人!”

    “啊,呃,呃,呃......”薛景仙如同溺水之人突然看到了救命稻草,顺手抓过去,手指在王洵的臂甲上扣得发白,“呃,呃,呃,王,王,呃......”

    见到他如此模样,王洵倒不感觉怎么奇怪。读书人么,十有八九都是这德行。没上战场时,个个都热血沸腾。待到需要动真章时,则手软脚软,连逃走的力气都失去了。“大食人虚张声势而已。跑了这么远的路,早就人困马乏。傻子才敢直接发起攻击!”

    仿佛是在印证他的推断,随着一声凄厉的号角,远处的滚滚黑浪猛然一滞。随即,黑浪下发出数阵狼嚎般的声音,几十面大大小小的战旗挑出来,在距离**五百步左右排成一条长长的直线。

    旗面上写的都是大食文,薛景仙一个都不认识。但他却终于恢复了一点儿心智,能判断出敌军正在列阵。在阵型整理结束之前,无法发起进攻。“有,有劳王将军了!”转过惨白的脸,他向王洵轻轻咧嘴,“薛,薛某这是,这是第一次,第一次.......”

    “钦差大人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两军对垒吧。”此刻的大块头王洵,笑容看起来要多令人舒服有多令人舒服。“不愧学富五车的才子,泰山崩于面前都不变色。哪像末将,第一次与敌军对垒时,差点连兵器都没力气拎!”

    “你以为全天下都跟你一样啊!”宇文至带了一小队人策马赶来,整整齐齐地站在了薛景仙的另一侧,将薛大钦差和他的侍卫们护在了两队安西军中间。“我去年来这里,第一仗可就射杀了四名敌将!”

    “得。谁不知道你?还吹呢,头几箭差点儿扎我肩膀子上!”第三个奉命赶过来的是宋武,听到宇文至又在吹牛,笑着揭穿他的老底。

    三个年青人嘻嘻哈哈,丝毫没把远处的敌军放在心上。薛景仙和他的随从们看到此景,心境立刻又踏实了不少,一个个讪笑着松开紧握的缰绳,将坐骑慢慢收拢成列。

    “薛某,薛某哪是镇定啊。是给吓得连害怕都忘了!”受到王洵等人的影响,薛景仙也拿自己开了个玩笑,“该死的大食狗,看看他们来了多少人!”

    “人多才好,免得待会儿首级不够分!”王洵笑着向对面扫了一眼,嘴角上挂起几分轻蔑。

    对面的大食人还在继续整队,一层层披着铠甲的士兵从骆驼上跳下来,在战旗下排开,用门板大的盾牌竖起城墙。紧跟在刀盾手之后的,是大食人的长矛兵,也是刚刚从骆驼上跳下,就迫不及待地将矛尖探过前排刀盾手的肩膀。随后,是弓箭手,高昂着头,寒森森的箭锋斜指向上。再往后,全身包裹在铠甲内的重骑兵,只穿了一件护胸的轻骑兵,没有任何铠甲,用黑布裹着半个脑袋的骆驼兵,一波波,一浪浪,从远处向这里汇聚,没完没了,无止无休。

    只看了区区一小会儿,薛景仙心脏就又开始发紧。侧着脑袋再看自己这边,却发现安西军的士卒们连盾墙都懒得竖,就大模大样地骑在马上,仿佛在观赏敌军的表演。而就在自己不远处的安西军主帅封常清,仿佛也没有趁敌军立足未稳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意思,半眯缝着眼睛,花白色的胡须随着呼吸上下颤抖。

    这群疯子!两相比较,薛景仙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后悔。早知道敌我双方众寡如此悬殊,他才不留在前线看热闹呢!对面的大食人规模至少是安西军的四倍,骄傲的封常清居然还给对方留下充足的列阵时间,不是自大到发疯的地步,还是因为什么?

    与这群疯子一起上阵,纯属给自己找死!薛景仙心中又偷偷嘀咕了一句,伸手去摸腰间兵器。准备着万不得已时挥刀自杀。手指却在腰间摸了个空,本来该挂刀的地方只剩下了香囊,上面湿湿冷冷的,宛若留着一层水渍。

    该死!薛景仙低声叫骂。这才想起来,临出寝帐之前,自己将削铁如泥的宝刀留给新收的美妾了。正懊恼间,王洵已经看到了他的窘迫。笑了笑,将自己的佩刀解下来,递了过去,“莫非钦差大人也手痒了么?先用我的凑合一下吧!是军中统一配发的横刀,刀脊有点太薄了,只适合追亡逐北。大人先凑合着用,待会儿我再给你寻把更好的来!”

    “多谢王兄弟!”薛景仙将刀接在手里,真心实意的抱拳致谢。无论对方接近他是为了什么目的,至少,人家今日已经三番五次地替他解了围,并且每次都小心地顾及到了他这个钦差大人的颜面。

    王洵这人大咧咧惯了,对薛景仙的回护,其实只是出于对同乡照顾,根本没想那么多。见对方端端正正地向自己作揖,赶紧在马背上侧开身体,笑着数落道:“不就一把破刀么?犯不着这么郑重吧!咱们两个可都穿着铠甲呢,别动不动就作揖行不行!”

    “噢!也是!”薛景仙这才听见自己身上的铠甲撞击声,讪讪地笑了笑,放下平端着的胳膊。

    见对方终于不再端着架子,王洵又将马头带近了些,笑着说道:“你要是真的想谢我也行。我最得了些小物件,需要人帮忙带回长安去。等你回去缴旨时,帮忙捎一下就行了。我家就住在崇仁坊,从左首数第.......”

    “如是王兄肯让我抽头的话,捎点儿东西也不是不可以。”薛景仙的笑容被对方感染,随口开了句玩笑。“还有宇文兄弟,这位宋兄弟,有什么东西需要往回捎,待会儿打完了仗,一并送到我那边就是。反正我需要办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,路上不必再紧赶慢赶!”

    “那敢情好!”宇文至和宋武也笑了起来,年青的脸上充满了阳光。

    “就这么说定了!”薛景仙笑着挥刀,这一刻,心情竟然是十几年来,最为轻松之时。

    几个人谈谈说说,时间过得飞快。好像就在转眼功夫,远道而来的大食人已经布好了阵,黑漆漆一大片,远远望去,就像农夫秋天放火烧荒,不小心火头失控,燎了自家的堆放在地里秸秆一般,冰冷而又凄凉。

    “呜呜呜,呜呜呜,呜呜呜!”低沉的号角声再度响起,军阵中的大食人开始有所动作。不是向前,而是轮番跪倒在地上,嘴里发出喃喃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他们在干什么?”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,到了此刻,薛景仙反而不像先前那般惊慌了。回过头来,向王洵虚心请教。

    王洵对大食人的古怪举动也不熟悉,又不愿意在对方面前丢面子,想了想,信口胡柴道:“估计,估计是在向某个神仙祈祷吧。祈祷神仙保佑他们杀人放火,无往不利!”

    “世间还有保佑强盗杀人放火的神明?!”薛景仙冷笑着撇嘴,心中对大食人的敬畏又降低了数分。虽然此刻,他已经能清楚地看见,对面的大食士兵身上的甲胄做工之精良,丝毫不亚于自己身边的安西军士兵。

    凭心而论,大唐在西域的扩张,也不是丝毫不带血腥气。然而藏在中原人骨子里的仁义观念,还使得他们在击败了反抗者之后,尽可能地善待当地部族,而不是彻底将对方赶尽杀绝。当地人的信仰,拜火教、十字教、萨满教,甚至此刻煽动百姓与大唐为敌的天方教,都被很完整地保存了下来。虽然这些教义在某些方面,与中原人奉行的儒、道、释三家典籍格格不入,然而作为唐人,却有着海纳百川的胸怀和勇气,允许被征服者与自己的信仰共存,共生,甚至相互影响、促进。

    反观天方教,只是通过短短的几天接触,已经在薛景仙心中留下了非常恶劣的印象。侍妾红莲对天方教的恐惧不是装出来的,军中流传的关于天方教狂信徒,把所有非教徒视为猎物的谣言,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。这种残酷而又偏执的教义,与薛景仙心中的儒家理念冲突甚重,越是与其接触得多,越令他心生蔑视之感。

    不是武力上的蔑视,而是作为文明对于野蛮的天生优越感,令薛景仙心中充满了骄傲。即便安西军今天真的打输了,除却逃跑与战死之外,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,他心里也没想过自己其实还有投降和当俘虏这两个选择。因为那两个多余的选择,不仅仅侮辱了他的一肚子文章,同时也侮辱了他身上的唐人血脉!

    大食人的祈祷文很长,像苍蝇一般没完没了。薛景仙只看了一小会儿,便有些不耐烦了。用手肘碰了碰王洵,继续虚心求教,“这应该是个好机会啊。敌人都下了马。咱们只要拿骑兵一冲......”

    “此战不是要将大食人击败,而是让其心服口服!”关于封常清的战略目标,王洵倒是理解得非常清楚,“安西军只有这么点儿人,即便获胜,也没力气继续向西开疆拓土了。而大食也算是个当世大国,据说国土、人口都与大唐不相上下。如果趁他们远道而来,立足未稳就发起攻击的话。胜算固然很大,但大食人输了之后,却未必对我军心生畏惧。只有给他们一个机会,堂堂正正地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。才能让他们彻底怕了,至少有整整一代人,不敢再主动向咱们起衅!”

    “不战而屈人之兵么?封节度真是大手笔!”薛景仙反应一点儿都不慢,被王洵一提,立刻明白了安西军的意图。只是这个意图是不是有些过于一厢情愿?本着读书人对化外蛮夷一贯恶感,他不太看好封常清的目标。

    正准备再跟王洵探讨几句,对面的敌阵又发生变化。随着数声号角,所有将士从地上站起身,各归原位。随后,阵门忽然打开,有个身高过丈,横着量肩膀也足有六尺开外巨人,扛着把黑漆漆的弯刀,大步走了出来。

    咚,咚,咚,隔着老远,薛景仙几乎能听见对方脚步的节奏。端的是一步一个脚印,将地面踩得来回晃动。当然,这些都出于他的想象,西域的地面没那么松软,大食巨人也不是蛮荒猛兽。但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,还是令安西军中很多人的呼吸为之一滞。

    “噢,噢,噢——”巨人走到战场中央,距离敌我双方都两百五十步左右,终于停下了脚步。将弯刀插到地面上,伸开没有任何铠甲保护的胳膊,用力敲打自己的胸口。“噢,噢,噢——”

    如同野兽般的叫喊,迅速传遍整个战场。大食人闻之士气高涨,跟着巨人的节奏齐声呼喝。安西军这边的士卒们则破口大骂,气势上却明显比对面稍逊了一筹。

    “都什么年头了,居然还跟老夫玩这一套单挑的把戏?!”封常清终于被惊动,睁开双眼,目中冒出一道寒光。“谁替我出去,把对面那个傻子给砍了!”

    “末将愿往!”没等封常清把话说完,王洵的坐骑已经冲出了本阵。一边策马飞奔,一边大声喊道,“末将刚刚受了陛下破格提拔,无以为报。就拿这家伙的脑袋来顶账吧。诸位兄弟,千万别跟我争!”

    周啸风、赵怀旭等人本来已经冲离了本证,听到王洵后半句话,笑骂着兜转了坐骑。只有宇文至不放心,远远地跟了上去,同时取下骑弓,将羽箭搭上了弓弦。

    没等王洵冲到战场中央,巨人突然转过身,拔腿就跑。一溜烟跑出老远,又回过头来,冲着王洵又跳又叫。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!”看到此景,本来还为王洵暗捏一把汗的薛景仙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。正好奇间,又看到那个巨人拎着黑漆漆,侧面镶嵌了很多大宝石的弯刀,大步流星地走向了战场中央。

    这傻子要干什么?众人微微一愣。旋即看到王洵也跳下了坐骑,将马槊挂在了马鞍桥侧,单手拎起了一柄又像链子锤,又像流星锤的奇怪兵刃。

    原来那看着像个傻子的巨人一点儿也不傻。居然不肯吃敌人在马上,自己在步下的亏,所以才撒腿跑远,然后背靠着自家大阵提出了抗议。而王洵虽然不懂大食话,却从巨汉的举动上,猜到了他的意图。所以才跳下了坐骑,选择与对方公平步战。

    他腰间的横刀刚才借给了薛景仙,所以此刻手边只剩下了高适所赠的铁流星可用。而对面的大食巨汉也算身经百战,一眼就看出了,前来应战自己的唐将犯了个致命错误,把极西之地重甲骑士所用的马上兵器,当做步下兵器来用了。

    这种送上门便宜,不占才是傻子。说时迟,那时快,只见大食巨汉腾腾腾助跑了几步,大喝一声,挥刀冲王洵就来了记直劈。此刻的王洵也不再是半年前那个初经战阵的小菜鸟,先是向旁边轻轻跃开半步,避过对方的刀锋,随后一抖手臂,将铁流星迎面锤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嘿嘿......”大食巨汉咧嘴冷笑,露出满口的黄牙。脑袋随即轻轻一歪,以与自己身形决不相称的敏捷,避开铁流星的攻击。然后迅速向前抢身,刀锋直劈王洵的面门。

    铁流星本来极西之地的重甲骑兵,在第一波冲击完成,手中长枪失去作用后,用来横扫对方步卒的。因此链子设计得很恰当,坐在马背上,单臂正好可以轮圆。此刻被王洵稀里糊涂地当做了东方的步战兵器来用,链子就有些过长了。被巨汉抢近内圈,立刻成了累赘。害得王洵左躲右闪,根本没有能力还击。

    那大食巨汉岂肯再容王洵缓过神来反攻。占到了便宜后决不松口,接连数刀,刀刀不离王洵脖颈和前胸。看到对方身体已经渐渐失去平衡,又是嘿嘿一声冷笑,刀锋由竖转斜,兜肩带背劈了下来。

    眼看着王洵就要身首异处,薛景仙忍不住闭上了眼睛。年青人的刀在自己手里,如果他就这样死了,薛某人难辞其咎。正自责间,又听见一声喝彩,随后有一声凄厉的怒吼,瞬间冲入耳鼓。

    “啊!”薛景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。大食巨汉受伤了,王洵居然没事?他睁开眼睛定神细看,只见大食巨汉满身是血,左一刀,右一刀,追着王洵猛砍。但是脚步已经踉踉跄跄,显然受得伤不轻。

    再看王洵,却是空了双手,围着大食巨汉来回兜圈子。先前被视为累赘的铁流星落在不远处的地上,锤头几个尖角在日光的照耀下隐隐发红。原来就在薛景仙闭眼之时,王洵突然猛地向回用力,然后松开铁流星,整个人向下一蹲,以地躺拳的救命姿势,逃离了对方的攻击范围。

    而大食巨汉非常不幸地抢上,刀刃正好横扫到了铁流星的链子。失去控制的锁链立刻变成了一条毒蛇,在巨汉的兵器上绕了一遭又一遭。没等他在突然发生的古怪状况下将兵器扯回来,铁流星的锤头却因为王洵先前留在兵器的上的惯性,呼啸着扫回。顺着大食巨汉拉扯的力气绕了个圈子,正好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。

    饶是那巨汉头上裹着铁盔,后脑处也被铁流星上的尖角敲破,鲜血汩汩外冒。然而此人却依旧无法接受被一个身材比自己矮,年龄只有自己一半的唐将击败的现实,怒吼着抡动兵器,拼尽最后一口气,也要将王洵剁于刀下。

    只可惜这个愿望实在有些奢侈过分。王洵只是随意绕了两个圈子,就将此受伤巨汉绕晕了头。瞅准破绽一脚踹于其腿弯处,将其踢翻在地。随后抢过刀来,猛然向下一挥。只见红光四射,有个硕大的头颅跃上了半空,双眼里兀自写满了愤怒与不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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